好誉而恶毁,人之常情,无可非议。
古代豁达之人倡导把毁誉置之度外。我则另持异说,我主张把毁誉置之度内。置之度外,可能表示一个人心胸开阔,但是,我有点担心,这有可能表示一个人的糊涂或颟顸。
我主张对毁誉要加以细致分析。首先要分清:谁毁你?谁誉你?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由于什么原因?这些情况弄不清楚,只谈毁誉,至少是有点模糊。
2020上半年几乎每个人都对“世事无常”有了更深切的体会,这样那样的“机缘”让网络上的“骂战”此起彼伏,在ID背后,毁誉似乎都来得格外猛烈。这种情况下,在国学大师季羡林的散文集《心安即是归处》,读到关于毁誉的这段话,深为触动。
1911年出生于山东清平县,毕业于清华西洋文学系,后留学德国十年,蹲过牛棚,曾任北大东语系主任、副校长的季老先生,近百年跌宕起伏的一生,历经无数面对毁誉的时刻,86岁时写下这篇经验之谈。
接着,他举例:
我记得在什么笔记上读到过一个故事。一个人最心爱的人,只有一只眼。于是他就觉得天下人(一只眼者除外)都多长了一只眼。这样的毁誉能靠得住吗?
还有我们常常讲什么“党同伐异”,又讲什么“臭味相投”等等。这样的毁誉能相信吗?
平和的文字里透出不急不徐的淡然,愈发有力量。
这样的力量,在他谈及人生的文字里,同样能感受到。在坦承“吾辈凡人,无一例外都糊里糊涂地降生、糊里糊涂地成长”后,他转而写道:
我劝人们不妨在吃饱了燕窝鱼翅之后,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后,或者在卡拉OK、高尔夫之后,问一问自己:你为什么活着?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恣睢地享受吗?难道就是为了忍饥受寒吗?问了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会使你头脑清醒一点,会减少一些糊涂。
老先生曾被问及,他一生所治之学如吐火罗文、大印度佛教等,于今天何用。他肃然回答:学问不问有用无用,只问精不精。
他以这样的自我要求,成为世界上仅有的精通吐火罗文的几位知名学者之一。高深的学问给了他看淡称号的底气,于是便有了《辞‘国学大师’》、《辞‘学界(术)泰斗’》、《辞‘国宝’》三篇文章。
他说:
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露出了真面目,自己是不是就成了原来蒙着华贵的绸罩的朽木架子而今却完全塌了架了呢?我自己觉得,桂冠取掉,里面还不是一堆朽木,还是有颇为坚实的东西的。
不问是否有用,选择了就坚持下去,孜孜追求能让自己超然于毁誉之外的坚实内在,才能在这日益浮躁喧嚣的世界里安心自处。